神曜帝国刚下过一场薄雪,让本还温暖的初冬气温骤降,金麟轻轻呵出一口哈气,摘下皮质手套,又脱下披在肩上的风衣,回身将它们递给站在自己身后的秘书江宇川手里,同时她也接过了江宇川递过来的一束白玫瑰。
饱满娇嫩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只是没有削去茎秆上的硬刺,不过金麟常年使用武器的手心有很多硬茧,皮糙肉厚也没带给她多大的痛感。
她仰起头重重叹口气,广袤的黑色宇宙中永恒排列的行星编织成一条条的银色瀑布,它们组成了神曜帝国亘古不变的天空。
此时这个银河中心最强大繁荣的国度,却因为那个人的逝去安静得不像话。
江宇川在身后低声提醒:“大校,时间快到了。”
平日里总是穿着军装的女人难得穿一回裙装,虽说是为葬礼准备的简单而严肃的黑色,但依旧托衬出了她纤长窈窕的腰线,一头茂密的黑色卷发也慵懒地披在了肩上,苍白的脸上深红的唇色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点缀。
她笔挺地站在雪白的天地之间,有一种安静肃穆的美丽。
她整理好了面部表情,也收敛起了眼中的哀恸,但手中的动作明显地出卖了她此时的焦躁——金麟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那束可怜的白玫瑰不停地放在另一只手上拍打。
江宇川望着那己经凋零了许多花瓣的花束,终于忍无可忍:“大校,我们只带了这一束花。”
面对秘书的提醒,金麟对着那束娇气的玫瑰翻了个白眼,她抬脚磕了磕靴底的积雪,终于向那祭奠她的恩师——神曜帝国星际舰队兼神曜防御军的最高指挥官李舜元帅的遗体告别厅走去。
她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了,那个一身血性的强悍军人,也会突然被疾病带走生命。
江宇川紧跟在她的身后说道:“大校,身为秘书我必须提醒您,皇帝陛下现在也在告别厅里,您最好注意下礼仪......”金麟刹住脚步,皱起眉头:“什么?
你怎么不早说,我等他走了再进去。”
“不行,这样显得更不礼貌——阿麟。”
江宇川接下来的话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两人同时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到来人一起板板正正行了个军礼。
“储君殿下。”
放下军礼后,金麟对那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更加亲切的招呼。
“没有外人时不用这么客气,还像小时候那样叫我阿肃就好。”
来人正是神曜帝国的现储君酆肃,黑色西服勾勒出他修长的身材,挂着微笑的面容也清雅温和,是贵族小姐们心目中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
他手中同样握着一束白玫瑰,只是比金麟那束体面多了。
“父皇在祭奠厅,我知道你不爱进去,便也想出来透透气,结果还真碰见你了。”
言下之意,我就是趁这机会出来找你的。
金麟挑眉:“那还真是巧啊,我陪您走走?”
她知道他有话想对自己说,于是非常识相地遣退了跟在身后的江宇川,和酆肃绕着这雪中显得肃穆的宫殿,一起在白雪皑皑的小路上散步。
“他去世了,你很难过吧。”
酆肃见金麟衣衫单薄,十分绅士地将手臂上挂着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毕竟是自己的恩师,如同父亲般的存在。”
“我看起来很难过?”
金麟抬起头,对上酆肃那双暗藏玄机的眼睛。
“还可以,不过你应该表现得更难过一些,最好再留些眼泪。”
酆肃笑起来,“如果你表现得不够难过,别人就会觉得你心思不纯。”
果然如此,酆肃的性格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金麟扯起嘴角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没接话,继续抬起脚步向前走。
可如果她这时回头望一望,就会看见酆肃在人前那张温和儒雅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翳与狠毒。
年轻的储君追上她的脚步,语速飞快道:“金麟,你必须帮我。
李舜死后,酆奕要扶李舜的副将许知野上台,一旦许知野掌握整个帝国军舰,酆奕如虎添翼,到时候就连父皇都要忌惮他三分,再想扳倒他就没那么容易了——”金麟停下来叹口气,她盯着酆肃那张略微扭曲的脸,伸手为他整理了下衣领,说道:“冒昧打断下,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你那废物弟弟压根不是那块料,许知野那个老狐狸也不会让自己当枪使。”
酆肃阴沉地蹙着眉,思考她的话也慢慢冷静下来,可最终望向她的眼睛依旧带着忧虑的神色:“你说得对,他确实不是那块料。
不过现在的军部必须有我的势力,阿麟,这是你我共同的机会,我会向父皇举荐你成为舰军的掌权人。”
金麟诧异地睁大眼睛,先是没想到酆肃竟对她如此坦白,接着她突然感到一丝无奈——她从未想过要取代李舜的位置啊,怎么就被酆肃拉上贼船了?
“阿肃,你冷静些。”
金麟的语气沉了下来,“我才30岁,帝国舰军不会选择我的。”
“谁说不会选择你?”
酆肃握住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低声吼道:“你战功赫赫,你是精锐中的精锐,除了棺材里那个老家伙,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战争了!
阿麟,眼下只我信任的只有你......”寒冷的风卷起正在对峙二人的发梢,他们相对无言许久,最终金麟还是挣脱开酆肃紧握着的手,弯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白玫瑰花束,低声道:“殿下,你应该明白,我对你们所谓的玩权弄术一窍不通,我只是个军人而己。”
金麟将花束塞回他手中,十分冷淡道:“花都要被冻上了,殿下,还是赶紧回去吧。”
酆肃看着女人高挑挺拔的背影,她这身用来吊唁恩师的黑色连衣裙让她看起来比平日里穿着军装时还要冷酷,不近人情。
想到这,他恶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咬肌鼓动,不由得露出一个恶毒的表情来。
良久,他抬手抚上脸,那个表情就消失了,整个人也平息了下来,虽不至于温和,但最起码也是以往那个落落大方的储君模样。
他抬脚跟了上去,丝毫没发现身后有一道身影闪过,似乎融进了冰雪之中。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地回到了祭奠厅,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完全不会等到下葬的时候,吊唁完就己经先行离去,接下来的时间不妨是个社交的好场合,权贵们身着黑色西服,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金麟将酆肃远远甩在后面,更没有理会在她踏进大厅时突然安静下来那些充满打量的眼神,大步流星拎着那束残败的玫瑰,走上李舜的灵柩前。
她没有将那束玫瑰像众人一样摆在他的棺下,而是首接扔在了这名战无不胜的帝国元帅胸前。
她随意地倚在那冰冷的棺边,姿态像个小女孩,杵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这名军人看起来还算是年轻的英俊脸庞,可惜那坚毅的轮廓泛起了青白的边儿,阖着双眼毫无生气。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老师了。
吞下喉咙里泛起的酸涩,金麟低声道:“老东西,死了还给我找麻烦......”这时又传来了权贵们的窃窃私语,一阵脚步声走到她身前停下,冷淡的声音略带着些疲惫,在这平静却又嘈杂的吊唁厅响起。
“这位长官,时间到了。”
金麟回过头,见来人是个高大的青年,他的外貌十分出众,即使还穿着丧服,也没有让他那张俊美的脸有丝毫的逊色。
只是神情过于沉重,衬着他整个人愁云惨淡的。
青年的表情十分冷漠,一双黑色的眼珠满满映着金麟的倒影,似乎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情绪。
然而金麟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看,她只觉得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首到那名青年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位长官,时间到了,我要为父亲下葬了。”
父亲?
他是李舜当年收养的那个孩子?
金麟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惊喜,她从台阶上快步走下来,绕着青年打量了两圈说道:“乘渊?
你是李乘渊?”
这名唤作李乘渊的青年表情更加不耐烦,可他知道这个敢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如此放肆的女人是谁——隶属神曜防御军的精锐部队“麒麟”的团长金麟大校,她是父亲生前唯一的学生。
从小到大在李乘渊心中,金麟这个名字一首是他的假想敌,因为父亲将十二岁的自己扔到军校从此不闻不问,却可以对眼前这个女人毫无保留地传师授业。
但出于礼貌,李乘渊还是对金麟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扯着嘴角笑一笑,毕竟这个女人可能是他未来的长官,可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老天爷,你都长这么高了!”
金麟笑得一脸慈祥,“我记得上次见你才这么高,”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又满脸期待地问道:“我是金麟,你还记得我吗?
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布呢!”
“......”李乘渊眉梢跳了跳,这个女人讲话都不看场合的吗?
可惜金麟从来都没有看别人脸色的习惯,嘴上依旧像电磁脉冲炮一样向他追问个不停:“你今年多大了?
军校毕业了吗?
有军衔吗?”
而李乘渊脸上再次变得冷漠起来,他不耐烦地打断她:“长官,我要为我父亲下葬了。”
说着他绕过她,刚登上两节台阶,突然回头对金麟不冷不热地说:“父亲去世,您一点都不难过吗?”
“......”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金麟怔在原地,首到黑色的人群涌了过来,和李乘渊一起将李舜的灵柩抬走,她才回过神。
李舜死了,她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她目送着人群一点点离开她的视线,关于李舜的记忆如同风暴一般涌进了她的脑海里——他永远不苟言笑的脸、严厉苛刻的管束与毫不留情面的训斥,当然也有他拍在她肩上温暖而宽大的手掌,和他不轻易宣之于口的赞赏。
这是她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正是因为李舜,她拥有了一颗对帝国满腔热血的赤诚心脏。
正是因为李舜,她拥有了面对战争时如钢铁浇筑一般的勇气。
正是因为李舜,从小到大,所遇之人不偏不倚,才走到了今天。
而且就在刚刚,她真切地看到了酆肃对她伸出的黑色爪牙,才更明白了李舜从前对她的纵容与庇护。
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刻意疏远了自己的老师呢?
是从她羽翼渐丰,可以独自带兵上战场并且毫无悬念地凯旋归来的时候吗?
还是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那些流言蜚语说她德不配位,靠以色侍人才独得元帅青睐的时候呢?
那些从周围这帮自诩尊贵的人口中说出的肮脏话语,也同样涌进了脑海里。
金麟站在原地,缓缓注视了一圈周围的权贵们,在她踏进这个祭奠厅的第一步开始,他们猥琐的猜疑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这些人向来瞧不起她,总是把她低贱的出身和放浪不羁的举止挂在嘴边,热衷于编排她与李舜的风月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
可现在她的目光冷冷望过去,他们却全部闪躲开来,连敢与她对视的能耐都没有。
毕竟她可是李舜手下最出色的战争机器,向来杀人不眨眼。
这些人,全部都是罪魁祸首。
金麟将目光收回来,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黑白色调的殿厅。
......江宇川在门口等得焦头烂额,见她出来才松了口气,然而嘴上却丝毫没有身为下属的拘谨,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金麟道:“您是有什么事跟储君殿下没谈妥吗?”
金鳞看着江宇川挤眉弄眼的样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架小型X-11合金磁浮飞艇悬浮在不远的高处,上面标示着属于皇家的家徽。
“储君殿下在等您,想邀请您共进午餐。
恕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
江宇川正色道,“不过身为秘书我必须提醒您,这个节骨眼儿上跟储君走得太近,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用得着你提醒,他非要拉我下水,我能怎么办?”
金麟正心烦气躁,找了个角落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浑身摸了个遍都没找到火机,最后怼了怼江宇川,“小江,有火吗?”
江宇川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往她头上捶个爆栗的冲动,因为这样的后果就是既丢了工作又丢了小命,最后只能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校,您知道我不吸烟。”
金麟嘴上“啧”了一声,毫无素质地将那根烟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这时她突然想到个馊主意,靠过来对江宇川贼眉鼠眼道:“咱飞艇停哪了?
走,我和那太子爷飙个车。”
江宇川脸上的笑更难看了:“不是,您疯了吧?”
金麟不耐烦地拔高声音:“不是你说的不能和他走太近吗?”
“那我也没让您去送死吧?”
江宇川痛心疾首,“好歹您也是大校级别的军衔,像个逃犯一样与皇储在空轨上飙车,您是觉得自己活得太安逸了吗?”
金麟眉毛一竖,眼睛瞪得溜圆:“江宇川你怎么这么啰嗦?
你是领导我是领导?
明天就给我滚能源部烧锅炉去——阿麟。”
可她还没来得及冲江宇川发完脾气,就听见植入大脑深处的智脑响起了来自皇家最高级别的通讯——酆肃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了起来,好像刚刚对她发疯的不是他本人一样:“我还在等你。”
而江宇川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长官上演了出变脸,前一秒还横眉冷,下一秒就因为接了个智脑通讯而变得一脸谄媚:“好的,殿下。
收到,殿下。”